父亲与我的牙齿

恒牙停止生长业已是不少年之前的事情了。对于今日十七岁的我，长牙无疑是充满了新鲜感。但问了身边几个已经有了智齿的友人，大伙对它的看法却异常地统一——这四颗牙齿除了用来发炎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作用。且又听说母亲早便在牙医诊所将这四个爱惹事的家伙绳之以法了，不免有些扫兴。

我无疑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却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回忆的人。或许所有喜欢回忆的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吧，过往的种种都早已经记忆不清了，只有见到相关的事物才能回想起一些细节与片段来。此时亦是如此。父亲从我出生起就爱收集各种各样我身上的物件，譬如初生的指甲与胎毛等等，每见到塑料罐子里装着的这些东西，就不由地想起一些故事。这些之中自然也包括我的乳牙。

六岁左右的时候，我掉落了第一颗牙齿。具体是哪一颗我早已经不记得了，但大抵父亲却是晓得的。依然可以想见那一刻他欣喜的神情，以及伴着“儿子终于长大了”之类痴痴的喊声手舞足蹈的样子，着实是可爱至极。此后的数年里，他坚持收集了我的每一颗乳牙，清洗干净之后就放进罐子里，一边大笑一边信誓旦旦地说着：“我要把狗子掉下的牙齿全部收集起来，做成一套牙模！”后来父亲确实为此付出了努力，不仅在家，在学校也总叮嘱我不可以将牙齿随意丢弃，而要全数收起来。每看见这样的情形，母亲就摇头苦笑。但纵使被说成是没事找事，他也不以为意，只是旁若无人地大笑。

这里又有一段插曲。有经验的人便知道，恒牙的生长与乳牙的掉落之间从来就不存在什么默契的配合，甚至有时新牙已萌出来，旧的还依然流连在这片土地上。我的下侧门牙便是如此。眼见新牙开始长大，两个已一起服役数年的老战友却仍旧肩并着肩傲然立着，丝毫没有动摇的意思，倒是新生者不得不为其让开一条道路，渐成向内弯屈之势。父亲一急，便带我去见了牙医。

那牙医倒也干净利落，不多时便将两颗大牙从我口里卸了下来，顺手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这样一来却急了我的父亲，硬是弯下腰来去桶里寻找那两颗牙——所幸新拔下来的终究是与众不同，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诊所里的医师们面面相觑，都不知他此举是为何。

有些可惜的是，这模型终还是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完成。散落的牙齿们与父亲的其他藏品被放在一起，平时毫不起眼，惟见时思及往事，总久久不能平静——人一生的回忆许多便是如此，隐藏在尘封已久的罐子里、寄附充满思念的信物上，或者陈旧风化，或者黯淡变色，却始终抹不掉昔时的痕迹。捧在手中依然会伤感，轻抚片刻又不免再露出微笑。

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感激我孩子气的父亲。记忆里凡与我有关的事物他都会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从来没有丢却的；每向他问及，便津津有味地同我拿出来细看。实际上，对于他古怪的收藏癖我亦是从不解开始，及今才愈发觉得钦佩——用历史的眼光来看，他当可以说是一个有着史家灵感的人。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发现，他已经为我十七年的人生留下了丰富珍贵的第一手史料。从开始到现在、从过去到未来，父亲用他的灵感记录下了我生活中各种各样的细节。如今，也只有看着那一份份上课时传递的纸条与游戏簿，才能忆起那一个个曾在纯真年代一起犯过傻气的同窗好友；也只有看着那一本本泛了黄的日记与失败的小说残页，才能忆起那一段段人生旅途里精神求索的辛酸历程；也只有看着那一件件父亲视如珍宝的废铜烂铁，才能忆起那一款款他赋予其中的似海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