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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煎

近几个月,随着体重的不断减轻,我的食欲下降得厉害;倒不是不愿进食,而是再不能以为一件快事,连正餐的营养都斤斤计较,零食更加敬而远之——时间久了,倒像是习惯了清淡和单调一般。不过上海似乎本来没有引以为傲的特产或珍味,因此,过去每迎朋友来沪,倘指望弄些稀奇的食物,我便告诉他:淮海路上有一家全国土特产食品商场,且是数十年的老号,一切想到的终应有售。然而我其实不曾去过,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售;听了我言的人里,仿佛也没有真去的,大抵从上海带走的,若不是上海独有的玩物,便索然无味吧。可是今时今日,任一个体、一处所在,要保持它的独一无二,又谈何容易?而过去所谓绝无仅有,多少又不过井蛙之见,各自倨傲、以为理当然耳。所以,我也从来不向人推荐南翔的小笼包,是免得徒增口舌、劳而无功。话虽如此,可真要说上海被浸染得没有一点自己的颜色,好像也不确实。因为我又突然想到:儿时所尝的生煎,莫非就是一种外人知之甚少的味道?

我当然不是老饕,故而生煎毕竟有怎样的妙处,也说不上来,只隐约记得当时的情境——一排排白胖的馒头那样贴在锅里,半发不发的面皮,里面裹着肉馅;露在外面的,一头撒着葱花跟芝麻,藉以提香或诱人,另一头则在锅里煎得发黄,若是火过了,还要变硬发黑,以致难以下口。说也奇怪,记忆中和生煎有关的细节,几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了——宛如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与它绝缘了一般,视而无睹、置若罔闻了。儿时的生煎是一口紧闭的平底大锅,父母坐在堂上,而我持着收银单去堂外取——漫长的排队后,终于“呲——”地揭开恼人的木盖,然后众人分得,直至铲声平息,铁锅又迈进新的轮回。但这经历后来却不见了——也许正因如此,我才几乎忘记,其实大学食堂供应的早点里就有一种塑料袋装的生煎,四个四个挤在一起,通体闷得发软、外观也变了形。

后来兴起了小杨生煎,产业连锁得很大,滋味也不错。但他家的店面修得精致,服务方便,更兼用麻辣小龙虾等时兴的材料入馅,初时固然新鲜,却让人觉得不是记忆里“呲——”的生煎了。我想,大概我生命里曾有一个生煎岁月,而它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溜走;空余下的生煎,只成了高能量、高脂肪饮食的一支,同它其他的弟兄姊妹们一样,要长久地从我的食谱中清除出去了。

在那已逝了的生煎岁月里还有一段颇有趣的插曲,如今既想起来,不妨也一并记在下面。我初中时有一位英语老师,授课水平不错,脾气却火爆得很,常要和学生起些冲突。我的父亲大约为讨好他、或冲抵我日常在学校里的顽皮,就送礼给他,然后竟耿耿于怀,说这也是中国所以腐朽的内情——这些且不去论,只记得有一次,大概我又在上课时捣蛋,他就在课堂喊:“小小年纪这么恶劣,你爷老头子做生意是奸商,你在学堂里就是奸生!”沪语“奸生”与“奸商”音同,于是全班陷入一阵哄笑,而我自己如何反应,却记不得了。年前,我跟初中语文老师碰面,她提起那一位的近况,才知他已移民去了澳洲,做起开车装卸货物的活计。语文老师的话里透着感慨,或者说不胜唏嘘——因为那一位过去在校里也算威风,而今处境却着实教人难以评价。生为中国人,究竟该为离别故土作多少努力,是个轻易无法言说的论题;而曾经被指为“奸商”的父亲,此刻却艳羡起生煎先生的境遇来。

在父亲眼里,以这些许不足道的代偿换得国外身份,岂止值得;数年以来,他一直梦寐以求移民海外的方法,而作为最显见的受惠者的我,却只能将它看作生命中一场新的刺激。至于未来的生活,我恍如在人间既无所求,也无所畏失;过去的种种强欲,恰似都随我求美食的愿望一道消散,只剩下剥离了生煎岁月的我——他就如今日的小杨生煎,阴阳两面:一面是煎得梆硬的铁皮,事事无以渗透;另一面有芝麻和葱,看似美好,却是刻意的调味;然而无论怎样熟悉了这两面,里面的核是鲜肉、烂肉抑是麻辣小龙虾,纵神仙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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