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轩札记：《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一九九三年版自序

一、新知

1、在过去的一段时期内，《鲁迅全集》是唯一可以自由阅读的非“领袖”著作的全集。

二、新语

1、鲁迅的面貌

在大学一年级精读鲁迅的文章以前，我对鲁迅的认识受限于初、高中的知识结构和语文老师的讲解。我以为鲁迅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塑像，威武雄壮地站在那里，攻击一切错误的意识，扶植正确的走上历史舞台。然而这是一种误解，相反，现在的我看来，鲁迅是一个失败的知识分子的典范，不过死后被一切别有用心地人可以抬高罢了。这种抬高最鲜明的在于江泽民所谓的“鲁迅虽然没有在组织上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他是党的最忠诚的同志和战友，是伟大的共产主义者”。

然而这种抬高从另一面讲实际是贬低。鲁迅的可贵正在于他的谨慎与反思，而且不止于患得患失的绝望，相反，在逆境中作出了很多生动的东西，引起旁人长久的思考。我在前一篇序的笔记里已经写道，这样的知识分子当然要不断经历挫折，那是无可避免的。他将不会建立起什么高大的理论体系，甚至无法坚决地释读任何一个细小的问题，可是这种失败却是冷静与智慧带来的，与狂热与盲目领导的成功相比，前者是知识分子可贵的品质，而后者是教主和打手成功的要诀。

鲁迅当然是知识分子，不是教主和打手。我是这样相信的，然而我一提出来，就要遭到反对。记得大一时我在论坛上写了篇凭吊鲁迅的诗歌，引来了回复是“可惜了一尊金刚怒目的鲁迅，平添了几句鸡零狗碎的浮云”。可惜鲁迅原本就是这样一个鸡零狗碎的人，他比我们更纤细、敏感，可同时又坚强、不屈，这才造成了他独特的文章和魅力。所以我看到王晓明老师说，这是一部“凸现他精神危机和内心痛苦的传”，我顿感欣喜和快慰。

除此之外，王晓明老师说“我不再像先前那样崇拜他了，但我自觉在深层的心理和情感距离上，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近；我也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崇高的偶像，他分明就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样在深重的危机中苦苦挣扎”，也令我倍感亲近。记得我大一时就在课堂作业里写“以前看他的杂文，也道他只要杀这个，杀那个，就好了。后来看多了小说，才晓得他的彷徨和苦痛——这是一个怎样孤独而又慈爱的兄长啊！我要作他的兄弟、作他的伙伴，同他一起赴汤蹈火，承担他担过的一切东西——那自然他生了，我就高兴；他死了，我就吊祭；好过仰他的鼻息，而惟独将他视同金刚，淡漠他身上所受的苦痛”，这如今仍是我心中鲁迅的面貌。

2、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

看见王晓明老师在序言中说，他被若干年轻的学生讥为“理想主义”，不禁哑然失笑。我不知道学生是在怎样的语境下，抱着怎样的心态说出这句话的。倘是嘲笑老教授的天真，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上过王晓明老师的课，要说他迂，兴许有些；但论天真，却是绝没有的。

然而的确有这样的情形，很多知识分子，见多了世界的黑暗——或者说，从各个角度详细地观察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却仍然想要保持理想和乐观的态度。我所见的还有南开大学的陈志强教授，他在一次演讲中，遭遇了“为什么中世纪的拜占庭皇帝没有完全毁灭古希腊、罗马文化”的问题，按我的印象，他笑了笑，说：

“你要相信人类，毕竟好的东西，他们不会真正地去消灭它，即便一时犯了错误，也终有拨乱反正的一天。”

这样的观点，恐怕在“理想主义”这个方面，比王晓明老师有过之而无不及吧。然而我相信，这样的言语在他说出来，背后确是有一番故事和意义的。一个把人当做研究对象，并以之为职业，谋求人类发展的人，他所见过的沉重与绝望，绝不会是很少的。王晓明老师如此，陈志强教授如此，鲁迅当然也是如此。

其实有的青年可能也是如此。他们见到了很多黑暗，于是满足于黑暗，或者自逐于黑暗，认为这个世界已经不过尔尔——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人的卑劣和低俗已经决定了他们整体的路线。但有的人却承受了黑暗，并想要走出去，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这样灭亡。从外表看来，这种判断和行为可能“理想主义”，但这并不是天真，而是真正的沧桑。我想鲁迅所以害怕自己的文字误导青年，除了担心有的人梦醒了无路可走，还忧虑另一些人接触之后就承受不了这沧桑，从此流于黑暗、嘲讽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