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轩札记:《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第九章 从悲观到虚无
一、新知
1、20年代,鲁迅的身体逐渐恶化,开始出现肺病的征兆,经常通宵、酗酒
2、鲁迅的思想陷入人道主义与个人的无治主义两极的消长起伏
3、“绥惠略夫式的人物”: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成了单人,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
4、1922年,北大曾有反对讲义收费风潮,办了一个替罪的“首恶”冯省三后,讲义费得以取消
5、鲁迅的“散胙论”(即小见大,1922):“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这一件事了。”
6、《颓败线的颤动》(1925)与鲁迅的心声(两地书,1926):“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自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了,除掉那一个人之外,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都在嘲笑我的瘦了。这实在使我愤怒。……我的渐渐倾向个人主义,就是为此。”
7、《记“杨树达”君的袭来》:鲁迅内心对人严重怀疑的一面镜子
8、自我封闭(致孙伏园,1923):“记得我已曾将定例声明,即一者不再与新认识的人往还,二者不再与陌生人认识。”
9、对人性的近乎苛刻的挑剔:“在爱情浓烈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来世呢?”
10、对社会改革的虚无感(杂语,1925):“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
11、虚无过后的转向自我(两地书,1926):“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
二、新语
1、为启蒙者不值
我一度以为鲁迅不会为启蒙者不值。因为鲁迅开始就预见了启蒙的结果,而且启蒙者大抵是自己选择投身,并且实践了他们的精神。然而我错了,鲁迅很为他们不值。我想,也许还是因为他太善良,过分看重启蒙者的努力,或者入戏太深,误把启蒙者的事业当成自己的事业了(当然一些启蒙者所希求的事业也是他希求的,这可能使他在心里与这些人颇为亲近)。
实际上,鲁迅之所以会那样轻易地为他们不值,而不觉得这积累的牺牲是“有意义的”,恐怕还因为他自己没有为那样的启蒙献身的道德理想。真正的启蒙者与他不一样,他们在这启蒙中可以获得极度的道德满足,而鲁迅得到的只是虚无——所以那反应也不同,前者正以为自己在做世界上最伟大崇高的事业,怎么会为一点小的挫折退缩?反过来,鲁迅完全基于对启蒙可能的结果的偏爱都勉强投身,一旦觉察到这结果越离越远,当然要患得患失,总觉得启蒙非但从救国上不成,单是启蒙者自己就有被辜负的风险,毋宁不做了。
鲁迅这一特质确实前后连贯。如王晓明老师所说,早在鲁迅回国以前,他的文章里就明显表现出对于民众的轻蔑,“把他们对启蒙的态度设想得这么坏”,“又怎么能维持住向大众启蒙的热情”。后来果不其然,回来没有多久,他对启蒙就没有热情,也不相信其可为。后来虽然处于一些机缘去做了,但很快又对大众完全失去信心,最后连搅和其中都不愿意了。我想,大概鲁迅的最终为启蒙者和自己不值,是从他接受启蒙主义的态度开始就已经决定了的。
2、“多数人”的心态
王晓明老师特地在书中指出,鲁迅“现在说的‘群众’却是把青年学生,而且是闹风潮的学生,都包括在内”,认为鲁迅此时“竟似乎将他们看得与华老栓没什么两样”,其实可能未必的。鲁迅当然知道青年学生与华老栓之间的区别,然而他们之间却有一个致命的共同点,即他们在局部斗争中,都是“多数人”的身份。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法不责众”,那涵义大概有两层吧:第一可能是法律不以多数人的行为为不好的,第二则在于多数人假使不好了,法律也很难去责罚他们。因此,当自己在斗争中获得“多数人”地位以后,仿佛就立于不败之地了,最好这时候还有人跳出去,那就可以做不流血的旁观者,也可以选择庆幸、嘲笑和坐享其成。
所以传统的用少数人的一腔热血去激发大众的启蒙法,姑且不论内容可不可靠,但从形式上就是行不通的。保持启蒙的理想投身公共生活更加危机四伏,首先就不能说真话、讲真学术——因为群众偏爱简单、执行力强的理论;其次也不能太投入,因为群众的行动总迟钝于一般的预期。而这种启蒙即便成了,群众也不会真的思考,只不过成了另一种盲从统治下的机器罢了。
3、鲁迅绝望的路径
通向绝望的路径有很多种。有的人通过理性导向虚无,我想,西方有很多哲学家恐怕就是这样的。他们用深奥复杂的推理,堂而皇之地算出“做了=没做”的公式,然后从此与社会改革这类俗物绝了缘。然而鲁迅无疑不是这样的,相反,他最初从理性上认识到——社会可以改革,然而又在经验中逐渐体会到其不可为。他唯一的方法是实干,然后凭过人的敏锐体验,结果终于让他越来越深地走向了绝望。
在开始“呐喊”之前,青年时代的种种经历就告诉他:这件事不行,因为中国人是这样的。这种怀疑恐怕首先不是基于政治理论上的,而是对人的根本的怀疑——启蒙和被启蒙者两边,他都不很信任,即便思想设计得再好,人是如此,又怎么施展得出来?
随后是实践的失败——这种实践本来可能有指望它打破自己原先的怀疑,然而结论却进一步证实了“希望的必无”。然而自始至终,鲁迅的这种对社会变革的怀疑和绝望都不是形而上的。他只说“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却没说路是没有的。而自始至终,他也没有系统地去论证社会变革是怎样不可行的,甚至于极端些,他可能并不以为中国人以外的民族,希望都是无的。所以我想,鲁迅的绝望由始至终都只是实践层面的,这种虚无从论证的角度是不完整的,所以才给了他“反抗绝望”的余地。
4、“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
鲁迅说出这样的话,起初令我感到讶异。然而仔细一想,却又不足为奇。即便现在的我,不也常常有一种冲动,要就此告别学术,跟璐妍一起平平静静地过完一生拉倒吗?
在王晓明老师看来,这种投身个人主义的冲动,是因为“中国的文人身上,理想主义精神本来就不强大,宗教热忱更是淡薄”,所以“难承受这样的悲观”。我从前以为自己的理想主义是根深蒂固的,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理智上有错觉,实际人生体验还要深深地影响”吧。回想起来,即便在我最狂热的时候,遭到璐妍“倘你启蒙的人要背叛你,你又该如何自处”的疑问,我不也是哑口无言吗?
然而对王晓明老师描述的中国文人逃避悲观的路,我觉有一点不同的看法。我认为,其实那过程可能并不这样复杂,而是对人生的意义感到虚无以后,在理性的这一面就很难得到满足了。然而人总要借着满足活下去,那无非就只能封印复杂的理性,凭官能和思维感觉上的直观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