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
注:本文是应邀为某同人本写作的文案。
(一)
黄昏临近。所有人都摒住呼吸,等待那一刻的降临。眼前跃动的火光忽明忽暗,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浓烟遮住半边的天,就连另外一半,也似乎被呛得极不舒服,愈加地红起来了。不久又是“轰”的一声巨响,明火如烟花般炸裂,随后是更多的烟和雾。终于,甲板上爆发出剧烈的尖叫——
“我们胜了!”
狂欢在一切结束之前就开始上演。甲板上到处是手舞足蹈的水手,从舰桥望去,一片升平。我隐约感觉有些不快,但身边的舰没有作任何表情。她似乎默许了士兵被胜利或者生存的喜悦冲昏头脑,但没过多久,还是用一道命令打破了它:
“各舱室准备收容落水的敌人。”
在所有我军的指挥官中,舰大概最在意这一点。她从来不抛弃落水的敌人,即使没有法律上的义务。我曾经以为这是出于她的宽容和善良,可偏偏她在别的时候又那样冰冷和执拗。到头来,大家只是习惯了她的命令,谁也没有追问下去。大约这也是她执拗的一部分吧,与别的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想到这里,我深吸一口气,靠在座位上,目送着舰走出了舰桥。
光线从窗外进来。我转过头,看见残阳如血。
(二)
船轰隆隆地开着。从这里到母港大约还要两个小时,在这期待的过程中,甲板上也愈加地乱了。水手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一面喝酒,一面畅谈人生和家里的妻小。我看不过去,就问边上的CIC,舰长去了哪里。他们竟没有一个知道的,于是我只有自己出去找她。
我快步走着,一边寻思她会去了哪里。就在我反复拨开乱哄哄的人群,却毫无结果,近乎绝望的时候,一道红光,在海天一色的红里照亮了我的眼睛——啊,那是舰烈火一样耀眼美丽的头发。原来她一直站在舰尾这个不起眼的平台一角,静静凝视着逝去的方向。
远处是之前爆发激战的海域。在那里,刚刚产生了五百多名亡魂,也许舰正远远地缅怀他们的生命。可是她眼中却饱含着难以名状的锐利与坚强,让人捉摸不透她此时此刻的心思。我望着她出了神,看着这天地间闪烁的红光映在她雪白的脸上,扑朔迷离,却又美得令人目眩神摇,简直不可思议。我竟怔立在这里,不觉时间的流逝,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经向我开口了:
“你说葬身于这海上的人,他们会怎么看这世界呢?”
我自然答不上来。恐怕也没人答得上来吧。逝者已矣,即便他们从前的想法,我们也难以知悉,何况他们如今连肉体都销毁湮灭了,那看法还能算得上什么呢?但舰似乎非常在意这些,她的深邃在这一刻和她的美丽一道进入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
我循着她的目光往天边望去,残阳如血。
(三)
最终我们输掉了战争。在她被移交给军事法庭的前夕,我去拜访她,为过去共事期间曾受到的照顾向她道谢。在她家门前,我遭遇了两个从前是我们敌人的士兵。看见我的装束,他们一脸厌恶的表情,但一番手续之后,我还是见到了舰。她看起来很憔悴,但一如既往地美丽。
我向她道谢,她惨然一笑,仿佛至今还在嘲笑自己的失败。当时的我怎么也不明白,那个总是对落水的敌兵不厌其烦地施以援手的她,怎么会作为海军部军国主义的狂热鼓吹者被战胜国的法庭起诉。但她似乎无意向我解释,只是和那一年我们在舰尾的时候一样,打着哑谜似的对我说:
“你看,我们这条路,似乎走不通。”
舰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哀伤得可怕,但与此同时,她的眼睛里却又似乎暗藏着光明。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反应过来,大概在那一刻,她已经把这两个世界的未来,都托付给那些过去敌对于我们的人的理想了吧。而她坚持去要救一切应死而未死的人,也是想要为这敌对的理想,保留尚存的一股力量。
但那时的我不懂。我只劝她,就凭她救上来的无数战争俘虏,只要去恳求他们的证言,终归能保全一条性命。但是舰累了,她似乎不愿意再为这个民族和这个时代出力了。她默默接受了死亡。
在她行刑的那一天,残阳如血。
(四)
战争似乎平息了,却永不止息。修改法律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那些一个个在五六十年前就宣布永久要放弃发起战争权利的国家和人民,似乎又要重新拾起这把屠刀来掩护自己。
我苍老了,没有儿女,只有舰年轻时的一张照片陪伴我渡过了六七十个春秋。我时常觉得自己要死了,却又不忍合眼,还想看一看这曾经被舰那样期待过的世界,究竟还能变成什么模样。
但现实就这样令人失望。直到今天,号召战争的人还在用七十年前号召过我们、一千年前号召过我们祖先的辞令去号召下一代青年。他们说:“这个世界上有比个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需要用一场场战斗去捍卫。”
我笑了,然后流泪。我拾起舰的那张照片。夕阳下,她安静地笑着,鲜艳的长发被海风撩起,搭在身后的云间。我不知该用怎样的面目开口对她说:“舰,你看,他们这条路,也走不通啊。”忽然,一道猩红的闪光袭向我的心里。
“你说葬身于这海上的人,他们会怎么看这世界呢?”
历史书翻过的那一页上,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