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第七天
记录一点心情,同样别无他用,聊以自慰。
一
一月七日,共和国的国庆日。
这一天清晨,国务总理卡尔·马德拉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陪伴下来到了撒拉菲市郊一个简单的坟地。在此处长眠着的是这位年轻政府首脑过去三十四年短暂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位友人:帕特农·提克迪奥斯、奥丁·克里特,还有拿坡里·赛。
雨点缓缓地浸湿他的风衣,而他却似乎未曾发觉一般,只是继续低着头看着墓碑上的文字。一旁的副官先是尝试提醒他打起随身携带的伞,在数次失败后终于无奈地站回他该站的位置。
墓前打扫得很干净,碑上则简单而工整地刻着共和国的文字。
“帕特农·提克迪奥斯(2187-2226),共和国元帅、国防部长、军事委员会主席、海陆军总司令。”正如其上所注的那样,一个个生前或被追赠的荣耀似乎总能够轻巧地贯穿英雄人物的一生,仿佛他们的人生除此之外便别无他物一般。
想起曾经与他共同立志的三位伙伴都已经先后去世,马德拉也禁不住显出些许的忧伤。除却被他在最高权力的争夺中亲手击倒而郁郁而终的拿坡里·赛之外,另两位僚友是在同一年中先后倒在了疾病面前——他们虽然是被不同的疾病击倒,但对于他们活着的挚友来说却并没有什么区别可言。这些年轻的改革者们没有一位活过了四十年,而他们之中惟一留在了这世上的也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员,亦即卡尔·马德拉自己,也终于没有办法不考虑起自己的身体来——或许是必须要爲了所谓的将来着想,也未可知呢。
“今天的政务我下午会回总理府具体安排。”在对身后的幕僚淡淡地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马德拉并没有特意地作出扭转他头颈的动作,用而是继续注视着另一块墓碑上同样精简的铭文……
“拿坡里·赛(2186-2224),共和国国会议员。”
一个个冗长或简短的荣耀下的生命——尤其是后者,但某种程度上却也没有什么差别。无论他是一位孤高的元帅或只是一位平凡的议员。他们的思想与灵魂,都并没有能够如他们的名字一般被众人所知晓——譬如这享年三十有八的改革家。
让他的政务参谋们退下之后,卡尔·马德拉终于有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与故友们一起享受片刻的甯静。
二
五年前的秋季,二十九岁的国会议员卡尔·马德拉的名声以一篇充满霸气与建设性的讲演刹那间传遍全国,而这位还未到而立之年的男子也破天荒地成爲时人津津乐道的惟一政治话题。
前此,在这个参政议政与建设国家的热情每况愈下的国度与时代,构成共和国的民族其民族精神中某些根深蒂固的糟粕——譬如其中的奴性又再度开始萌芽——或许是由于对长久以来的和平与自由已经感到麻木了么?又或许是因爲比起缥缈的国家与民族来说,物质与性欲的满足才是能够拯救倾颓民众于水火的善意谎言吧。人们更多地把手中的政治权利交给少数人,转而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在敛财与挥霍这两个完全相向的活动中,追求着身体与心理的各种享受——不过,想来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马德拉仍然记得在他们得知选举结果前夕与拿坡里在他们相识相知的那个酒馆“基路伯”之中的对话——那一夜的争辩无疑是这对挚友相识十六年来最激烈的一次。
“深爱着国家与民族甚至是所有人的你,爲什么终于还是要注定被这份爱情背叛呢——我们的国民自身确凿可悲地不懂得思辩,而却爲何又把他们真正最需要也是最该活下去的你推向了死路……!?”
大约是爲了更清晰地看见挚友的面容吧,马德拉略有些疲惫地弯下腰来,用手指拭去墓碑的黑白相片上沾着的水珠。
正如这张照相上所显现的,似乎拿坡里·赛的一生从一开始就不能够得到所谓的开心颜——这个在对国家与民族前景的深深忧虑中诞生的灵魂最终也在这份忧虑中消逝,也带走了那倾半生也未完成雏形的某种,面向未来的思想……
马德拉不会去怀疑他的挚友拿坡里·赛的逝去将使他的人民甚至人类都将永远失去通向某个美好未来的途径与可能性这一事实,但他却也绝不会怀疑自身的正确性——在他亲眼见到那些抛却政治责任的公民们把拿坡里推下深渊之后,他更加确信这一点。
“你也在看着这个你深爱的世界的吧……拿坡里。”
卡尔·马德拉的眼中渗出一丝忧郁。 他始终无法忘记他挚友的话语,正如他不可能抛下这个国家。
三
三十三岁的共和国国务总理卡尔·马德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常常会爲他挚爱的友人拿坡里·赛感到不平,尤其是在同他的另两位忠实伙伴帕特农·提克迪奥斯与奥丁·克里特夜饮于那间“基路伯”酒馆时。
“直到近邻的威胁已经迫在眉睫的时候,那些财团主们才会知道他们那套官商勾结的理论只够看的。没有强大的军队,除了替别人做买卖还能做什么?”作爲一个军人,帕特农·提克迪奥斯清楚地明白自己的领域,而对于政治他只是点到爲止。
“当骑墙的民众们发现他们钟爱的墙头已经被推倒时,便又想去找一个名爲英雄的大树么!?”在与朋友们的交谈中,马德拉总喜欢直截了当地吼出自己的观点——或许也只有对朋友才可以这样做的,“然而却始终是不愿意承担起一个民主共和国公民的社会责任——我无法忍受拿坡里就是死在这样一个荒诞的想法之下……”
卡尔·马德拉对他的国家与民族从未缺少过深爱——这或许也是每一个历史学者的通性——而这种爱意与拿坡里落实到每一个国民的情怀却有根本的不同。对于每一个对国家建设缺少贡献的人,相较于拿坡里不倦地教谕,马德拉甯可直截地否定他们的存在价值。而这一思想更是对马德拉现行施政的一个精彩注释,亦即他几近出格地以集权统治与高压政策来推行新的民主制度这一总不禁使人觉得透着矛盾的做法……
“那些所谓的民众根本不可能领悟到你思想的分毫,只有用鞭子狠狠地把他们抽醒!”
“停手把,卡尔,你的所作所爲已经触犯了人性的底限……在数个世纪以前便有一个古老国家的独裁者做过这样的尝试,或许他也是爲了他的国家与民族——但事实上他除了是一个反人类者之外,什么也不是。”
如果后世还会有历史学家,一定会认爲卡尔·马德拉是一位冷酷的实用主义者。实际上,他的诸多政策确定也在提克迪奥斯元帅与克里特议长的支持下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推行着。
讽刺的是,失去自律与反省能力而转爲争权夺利的愚民政策,官商勾结、党政军甚至新闻情报都合而爲一的“共和”政府却给了马德拉的新政予极大的便利。提克迪奥斯元帅一手编制的陆军与宪兵成爲他最大的武器,而克里特议长领导下的“议会”则近乎成爲了一个将国务总理的独裁合法化的专用机构——所谓的民众代表们爲了领取政府的薪金在选票上胡乱写下文字——而这些东西则完全不需要经过统计就会直接投入垃圾箱里。
“讽刺啊……”马德拉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轻轻合上他的双眼,长叹了一口气……
四
当然,国民中能够理解拿坡里思想的人也并不是没有——那是不论文化甚至文明等等如何衰败都一定会存在的“进步人士”。
而另一个讽刺是,这些笃信民主共和制度的思想家与政治家——包括拿坡里·赛在内——他们这些思想者倾一代又一代人的毕生精力都无法推动其前行半步的消极社会却似乎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被卡尔·马德拉以独裁的方式完全改变了。
当一个个颓废地进行着公式化生活并沉沦于肉欲的撒拉菲市民们真切地感受到国务总理施予的庞大压力时,大多数人确实想到过反抗,但这种思想在片刻之后确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所替代。
罪犯确实地被处刑。卖淫、赌博、角斗、吸毒,这些资本者赖以掘金,公民们也以此追求着堕落的行爲都被禁止——所有妨害改革的人都被拘捕或处死,军队亦毫不留情地向一切阻碍开火。严酷的法令似乎起到了近乎完美的效果。
“世界在一夜间净化了!”在马德拉的施政中心、共和国首都撒拉菲的街头,总理的狂信者们咆哮着。所有“延缓国家行进步伐者”都被狂热的市民们打死,生产总值开始直线上升,共和国似乎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在铁血总理迅猛的鞭笞下,潦倒的国民们反似获得了一种快感——一种在沈沦中享受痛觉盛宴的快感。
……
马德拉微微仰起头,才发现雨已经停下。
“你梦寐以求的世界,就让我来创造给你看吧……”
五
二十年前的撒拉菲,
在城西那间一直作爲进步青年议论时政惟一去处的“基路伯”酒馆里,二十一岁的小学社会科教师与十三岁的中学生在历史典籍前相遇。或许当拿坡里第一眼看见这个手捧马克·布洛赫着作的少年时,世界就开始悄然发生了某种程度的改变。
与卡尔·马德拉相同,拿坡里·赛也从内心深处渴望着革新——这当然也与他们从小所熟知的人物脱不了干系: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奥托·冯·俾斯麦、大久保利通乃至富兰克林·罗斯福等等。但是拿坡里·赛并不满足亦不会冀望于旧时代以个人爲主体来改变社会的现状。
“对于今天的共和国,强权改革不可能让我们的社会真正地得到进步。”正如他所说的一样,拿坡里一直在他雄伟混沌的脑海中试图描绘出一场真正由人民主导、自发地改变文化与社会制度现状的恢宏革命。而他也无意仿效抑或借鉴在世界另一边剑拔弩张的大国们的发展路线——可以认爲他确实是一个视气节更胜过性命的性情之人吧。
弱肉强食无疑是这世间永恒不变的所谓真理之一,也是大时代改革家们的嘴边之物——俾斯麦们或极力规避或用行动来诠释了这一点,但却始终无法绕开。
但是拿坡里·赛、这位年轻教师的思辨则与他们完全不同。
“你的离去或许真的使整个世界永远失去了一个面向未来的机会……”
马德拉继续望着天空,喃喃地说出他心里所想的话语……如果可以的话,或许他也想同他的挚友作出一样的选择——不过他终于是放弃了那条永远看不到终点的旅途,转而走上了另一条简洁许多的途径。
“不过,如此般沈沦的共和国并不需要你的温柔。”
在对着这位无限接近太阳但却终于因此而被焚毁的挚友的埋骨之地深深鞠上一躬之后,国务总理似乎略有些不舍回转过身子,离开了。
寄蜉蝣于天地,缈沧海之一粟……
二二二四年一月六日,拿坡里·赛在抑郁中去世。
七日,卡尔·马德拉向老迈的共和国总统宣誓就职。
这位距离崩溃的民主共和制度其完善与修复最接近的伟大灵魂的消逝给后人留下了一片空白——他忙碌的半生让他没有留下任何的着作——这片空白或许会需要今后更多的鲜红来填补。
雨后,已经放晴。
望着蔚蓝的天空,望着自己的杰作——那粗看的确是万里晴空的、连一片云亦没有的青色淡淡的美丽。
马德拉与他的幕僚们走在市郊的小路上。他并没有看见那在深深云层之后挣扎的金色太阳与她的悲哀——青空上所有的云雾都绵绵连成一片,替整个天际打上一层幻彩……是的,确实是没有任何一片云彩。
因爲那里只有一片幻梦。
尾声
时间是二二二七年正月七日午十一时。共和国国务总理卡尔·马德拉在撒拉菲市郊遇刺身亡——随之而去的是一个短命的“体制”与一个短暂的“时代”。令人遗憾的是,他生前所做的努力并没有收到他所期望的成效。相比之下,他的新政或许只像是给一个厌倦了吗啡的残破生命喂食了大量罂粟一般。稍纵即逝的亢奋过后,人们重又陷入沉沦苦海。
改变仅仅在他去世数日之后而已,随着狂热的消退,马德拉的名声似乎也随风而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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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又一个讽刺是,终结他的生命与政治生涯的人却是另一个同他一样对他的国家与民族抱着深厚的爱意,在自己的世界里依恋着、忧虑着的青年——他梦想着将国民从卡尔·马德拉施予的幻觉中解救出来,也梦想着走向与马德拉的梦境相同的世界。
翌年的这一天,五个月大的女婴被她的两个母亲怀抱着来到卡尔·马德拉的坟前。
她的名字是塞菲莉亚·拿坡里·马德拉。
“他终是愿追溯太阳而去呢……纵使那会灼伤他的身体。”
仰首望着蔚蓝色未来的淡蓝色眼眸——那是传递希望的色彩,属于塞菲利亚·玛丽亚·拿坡里。
清岚
很喜欢你博客的版面。清新,淡雅文章还没时间细看
嗯……其实我是觉得搜狐的博客升级了以后反而不舒服……,于是又降级回了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