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前的“有思想”都是瞎扯蛋

高中时代的我看起来比现在更出色。现在的我患得患失，说话小心谨慎，做事暮气沉沉，惟恐哪里出了错缪，招致别人批评。相比之下，那时的我意气风发，抬头指点江山，下笔激扬文字，只怕语不惊人，不够有冲击力。所以那时候竟有许多人看好我，尊敬我，夸我“有思想”、“比同龄人成熟”。现在想来，倘他们确是真诚的，那我实在受之有愧了。实际上，读书之前的“有思想”都是瞎扯蛋。没有阅历，没有知识，不知道现实，也不知道轻重的言语，它的价值是很成问题的。譬如我以前写的很多“针砭时弊”的杂文，它们身上值得重新思考和掂量的地方有很多，我只举几个简单的方面来加以说明。

发掘一个现象的意义，首先要抓准这个现象，即完备地把握其各个方面的信息，并评估其信息来源的成分。我中学时写时事评论的文章，往往轻信自己看见的材料，这是不对的。因为即便这些材料是确实的，他们的来源却是有选择的；就好像现在体察民意，如果只看微博，那必不可行。因为微博及其背后的互联网存在固定的受众和用户群体，这个群体在信息制造和传播的过程中已经不可避免地打上了这个群体的烙印。微博上占压倒性支持的舆论，也许放在全国，反对的呼声反而更加高涨了，这都是开题前必须注意，并且要调研好的。

轻信自己的眼睛而不注意反思知识结构和信息来源，不仅容易混淆视听，还容易造成人云亦云，即便退一步说，也要拾人牙慧。那原理也很简单，每个人的思想首先都是时代和环境塑造的，然后才有自己的发展和挣扎，但大体不能脱出这个范围。在这个前提下，不对这个前提进行反省，挖掘前提后的前提，就不可能有任何自己的创见。现在很流行一个词，叫“印刷资本主义”，强调的就是近代以来公共印刷品在大众意识形态形成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我们身边的世界也是这样，每一种媒体都在传达它自身的价值观念，这种观念被糅合在它呈现的每一个字中，通过阅读传达给读者。如果在思考之前对此没有清醒的认识，那么这种思考不过是他人已经成型的思想的再展开罢了。因为思考所涉及的每一种观念、步骤乃至结果都已经分发给你了，你只需把它重新组装一下，做出来一个高达，看上去跟盒子上印的那件很像，又很漂亮，于是怡然自得地笑了。

现在我算是真正做了一点学术，最大的体会莫过于下结论的审慎与困难——或者说下一个结论不难，因为过去的我和现在的公知都能根据眼前的三三两两的证据，就得出一个用两三年也无法证实的非常漂亮的结论；但是要得到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结论却很难，你用二三十年时间，写两三本书，都不一定能证实一直以来想要说的那两三句话。而这两三句话还总是很含糊，教人以为无用的；反倒是前者，飘飘然几句“根本原因”，把一切问题都归结在一个醒目的地方，何其解气又富有煽动性啊！如果不好好读些书，就仿照这样的模式去造文章，那做出来的学问，除了瞎扯蛋，还是什么呢？

所以我现在感觉很愧对当时看了我文章的人，如果在这些人里真有信以为真，并以此为信条的，那简直误人终生。所幸我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而且年纪轻轻，别人也不至于把我当成什么东西。兴许有的人还嘲笑过我，说“这自以为是的小孩，我都不屑说你”，或者虚伪而逗弄般地夸一句“思想深沉，文笔真好”，实际却根本对学术看不上眼。这两种人，我现在要感谢他们，因为他们至少没有让我更加深陷瞎扯蛋的有思想中，从此走上写垃圾软文的道路，一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