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体会的草原之美

契诃夫的《草原》并非一部长篇小说——它实在不长，且叙事清晰，情节也不蜿蜒曲折，照理是易于通读的。但以其全篇不过七万言的规模，竟化去我几乎一个通宵的时间，实在出人意料。我想，大约我读它的方式错得离谱，这才事倍功半了吧。

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习惯用读文献、或者说读《野草》的方式读一切东西——那实在是不对的，所谓《野草》，哪能与《草原》等同呢？可我初读《草原》时却正如此，一字一句都要自作聪明地钻研，宛如每一行间都暗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必须要去挖掘的。但曾几何时就发现行不通——因为契诃夫笔下的草原总是那样单纯、自然，结果每到我去深究哪个意象，总仿佛这个意象根本不是意象，而只是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或者说契诃夫的草原本身就是一个完整而宏伟的意象，其中的每一星点都只是草原的身体里回旋的精魄，假使非要将它们剥离出去，则不但毫无所指，反而连累“草原”衣无从凭依。于是我又尝试纯粹用心去体验，却也只感觉晦涩难解——大概我们都市人的灵魂，已经再没有办法同草原亲切相处了！

但我到底还可以跟着马车走。当叶果鲁希卡正彷徨地望着远去的墓园时，我也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在这样的旅程中，尽管大自然的美还是那样地难以捉摸，我却也仿佛有了一丝异觉，宛如灵魂从躯壳里被抽出来，拉到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像叶果鲁希卡那样地、怀着迷途的惶恐与不安，睁大眼睛注视这个无法理解的奇观。我想，就是这个镜头带走了我的灵魂——当无垠的平原初展，连绵的冈峦初探，那个盈盈在目却永远鞭长莫及的淡紫色终点第一次呈现在眼前时，我的心境真的蓦然变幻了。在初离城镇的惶恐变成对草原茫无涯际的恐慌之前，那份新鲜与自然的体会，是怎样的享受啊！杂草、白鸦、老鹰，这些在其后的道路上反复挑拨人脆弱神经的敌手，在这一个刹那，也只觉得离奇而可爱——这就是所谓的“回心”吧——我暗自得意，原来远离故林的羁鸟放归自然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想！

可这毕竟不是草原全部的美，而且，旅途愈是前进，草原的美竟好像愈是无法体会了。当呈现在我们的眼前的景观全都变成“马车仿佛在往回走，不是往前走似的，旅客们看见的景致跟中午以前看见的一模一样。群山仍旧深藏在紫色的远方，看不见它们的尽头”这样的梦魇时，才离开金色鸟笼的夜莺，哪里还能保持安平的心情？所以前途未卜的孩子们怕了，我也怕了。转念一想，所谓草原，说不定正与生命相同，也是一段重复或者不重复的，遥不可见终点的旅程。则恐怕我们只有到了潘捷列那样的年纪，才有时机好好地看它，来体会它的美妙吧！但又怕真到了那个时辰，我们还要自怨自艾，从而永久也无法体会草原之美了。

那么，谁还能体会草原之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