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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肯斯坦》与科学和科学主义的反思

引言

大约距今九十年之前,一股自西向东而来的狂风正席卷中原大地——它吹落国人头顶的发髻,吹散国人眼前的浓雾,也吹醒国人心底的迷梦。在这狂风骤雨的交响曲之中,有一个最强的音——正是这个音,将我们拉入现代的世界,使这个落后的农业文明初次对现代化有了直观的认识——这个音,我们的祖先们敬畏地称它“赛先生”;而现在我们晓得,它就是“科学”。

科学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是隽永的。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认定——当第一台万能蒸汽机在詹姆斯·瓦特的大脑里诞生时,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化学反应。因为科学给人类献上了前所未有的生产力,它仿佛令人类一下子就从自然的奴隶跃升成主人,教我们的生存方式也从适应环境永久地变更为以自己的意志再构环境。

但是,科学带给人类的不仅仅是荣耀,也包括屈辱——这就是所谓科学的两重性。这个世界早在二百五十年前就开始了现代化的进程,但直到二十世纪上半叶,呈现给我们的仍然是“梦醒后,无路可走”。这个问题在我们的时代无疑更为突出,我们拥有了科学,但失去的却仿佛更多——闲静的生活,愉快的心情,平和的信仰,好像都被我们从自然那里抢夺来的力量吞噬一般地,消失殆尽了。我们于是要反思科学主义,而科学主义也值得我们去反思——因为它所支持的科学本身,已经不再被默认为纯良的。

反思科学

第一次看见对科学的反思是在法国历史学家马克·布洛赫的《为历史学辩护》里,他说“这个可悲的世界尽管可以为科学的进步而自豪,却并没有为人类自身创造多少幸福”[1]——我的心头猝然为之一震。但仔细想来,却也无可厚非;因为作为一个生活、工作在两次世界大战之中的历史学家,他确实有这个立场来发出这样的声音。当历史的教训一再被无视,科学的獠牙又一次炸裂开来,他的心里该是怎样地哀痛着与迷茫着啊!如果科学是正确的,为什么它会带给人类如此众多的苦痛?如果科学是正确的,为什么不同国别的人会好像疯了一样,怒气冲冲地用最好的武器去射杀彼此最优秀的青年?

当人们将最尖端的技术仅仅用来为人类创造阴霾与不幸时,我们不禁要扪心自问:科学毕竟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掩藏在科学之后的科学精神与科学主义,又往我们的思想里注入了什么?是否人的本性已经在不经意里被默然地改变了,变成我们的祖先不能想象的模样,也变成我们自己不敢接受的模样了呢?想要知道这个答案,恐怕还要从科学主义的内涵中去找寻。

何谓科学主义

在系统地阐释科学主义的涵义前,我们不妨先看看玛丽·雪莱对科学主义的态度。

在《弗兰肯斯坦》开篇的极地探险家沃尔顿的四封家书中,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在我的想象之中,北极永远是一方秀美之地,欢乐之土”、“那儿神奇的风光,美丽的景致,胜过迄今为止人类生息的地球上所发现的任何地区”——此处的极地正是科学彼岸的化身,而沃尔顿追求极地的心理,也应当是具有代表性的。对此,玛丽·雪莱这样写:

“我那强烈的好奇心将得到满足,因为我将亲眼看一看世间这个渺无人迹的地方”、“这一切都令我心驰神往,足以克服我对危险和死亡的任何恐惧心理”、“我对凶险而神秘莫测的大海十分眷恋”,对它怀有极大的热情”、“在我的心灵深处,常有一股力量在涌动,而我对它却茫然不解”——在她的笔下,探险家对彼岸的追求简直像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渴望知识,搜寻无暇的真理。在这种情感的基础上,玛丽·雪莱进而写道:

“在尚未驯服但并不肆虐横行的自然力面前,为什么不继续前进呢?又有什么能阻挡人类坚不可摧的决心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呢?”、“为了推进我的探险事业,我将不惜牺牲我个人的财产、生命,放弃自己的一切希望。为了换取我所探求的知识,为了征服自然这一人类的顽敌,并使子孙万代成为大自然的主人,我个人的生死安危是无足轻重的。”

我们可以看出,玛丽·雪莱正是在这开篇的四封信中,隐讳地透露了她对当时科学主义的认识。在她的笔下,青年科学家心中的目标既是远大的,又是美好的——他们笃信自己的前途,认为科学的彼岸无比神圣而美妙,而对科学近似有一种维纳斯的梦想,这种梦想既包括英勇、无畏、理想主义,又附加了自我牺牲。然而无可回避的在于,掩藏在科学主义的光辉外表下的,其实还有盲目——对科学的狂信、对荣誉的渴求都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在他们的眼中,科学变成世间唯一理性、唯一正当的事务,它的意义不言而喻,而其余的仿佛都失掉光彩。我之所以说沃尔顿追求极地的心理是有代表性的,也因为弗兰肯斯坦,他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出于他崇高的理想而启动了他卑鄙的事业。

后世的研究者这样定义科学主义——他们认为科学主义“主张科学具有终极正确性和普遍实用性,相信科学方法具有最大的普适性和统一性,推崇科学和科学方法”[2],而“人作为自然存在物,同其他自然对象一样受自然规律的支配,任何事物原则上都不能存在于科学说明之外”[3]、“理性、批判、无私、求实,这种精神应该推广至一切领域”[4]——在科学主义盛行的年代,甚至于人文学科都体现出实证主义的特征,其结果是反而狭隘了我们的眼界。通过这样的现象,我们便更清楚地看见科学主义的本质:其实科学到了极致,便也成了一种比宗教更加盲从的产物——它甚至不能如同宗教一般地给予我们安慰——而科学主义的这个弱点,很快便将从弗兰肯斯坦的身上显出恶果。

反思科学主义

从《弗兰肯斯坦》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出,玛丽·雪莱是不喜欢极端科学主义的——至少是敬而远之。那么她对于科学主义的负面影响,又是怎样思考的呢?我们可以看见,在她的笔下,将科学之路走到尽头的弗兰肯斯坦是那样的空虚与无助。文中常常有大段对于自然美景的描述,但无论多么美妙的景致,在玩弄科学而自焚的弗兰肯斯坦眼中,都是黯淡无光的——它们都不能填补这个已经被科学挖空了的青年心里的空白,也不能安慰他对于渎神事业的恐怖,直到怪物确实地开始对他进行复仇。

比起小说的后半部分,我更关注的还是弗兰肯斯坦最初踏破神的领域之后所获得的、无边无际的虚空。我看见的他,是一个疯狂消褪之后,终日惶惶不安、孤单而又无助的幽鬼,不断地想要找些东西来填塞自己,却无论如何也塞不满,永远经受渴求知识的饥饿与亵渎神明的恐慌折磨。相比之下,作者塑造了一个乐观、向上的亨利·克莱瓦尔,他热爱文学与艺术,并从那些东方学者的抚慰与感染中,获得了与科学主义截然不同的生存动力——我确信,玛丽·雪莱是认同以人文信仰来医治科学主义的创伤的,不仅因为她是一个作家,也因为她笔下的弗兰肯斯坦在看了那些东方作家书籍之后,确实受到了感动。

科学主义通向毁灭,或许言过——但通向无助与彷徨,却是一定的。长久以来,人们生活在神明的庇护下,享受着既定的人生与价值观念,而一旦将其推翻,将神性拿走,人性却常常失控。现在的人们常说“道德沦陷”、“信仰缺失”——这正是科学进步的一个副作用,而其实历代的科学巨匠也都曾经历过这样的苦痛。我们所景仰的牛顿抑或爱因斯坦,在他们求索毕生之后的晚年,都令人不解地转向了神学——我自己也是一名基督徒,而当朋友问我,为什么你这样一个理性主义者要去皈依宗教时,我总是这样回答,在这个灵魂与精神日益崩落的物质世界,如果再不去皈依,也许自己的魄不知何时就散了,而纵观整个世界——这个价值观念,也被科学推倒了;那个价值观念,也被科学推倒了;推到最后,值得相信的东西,竟然一个都没有了。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怀疑与不信,那么人类还要怎样存活呢?

鲁迅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科学主义其实也是如此。当我们信仰了一辈子的科学,最后竟瞥见科学主义的真相同样是盲目而迷信的——亲手砸碎了神明的像,却发现没有神的庇佑,人类仅靠相信自身而存活是那样的艰难,我们又当如何是好?科学是否需要一个尺度,自然是否任由我们恣意重组——更关键的,我们是否还要敬畏超自然的神明,是要目空一切地依靠人类自己的力量改变所有,还是仍然像过去数千年来我们的祖先所做的一样,通过圣光来照耀日益溃烂的人心?

当浩瀚的蘑菇云在广岛升起时,同样爆裂开来的还有科学家的悔恨与人类无限扩大的私欲。我们拥有了科学,但它的后果是——我们明明知道了比前人更多,更能为自己添增幸福的方法,却只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不幸。我们得到了破除迷信的科学主义,但他自己却化身成一个更危险的无神异教,在迷信与盲从的的同时,连我们仅存的道德安慰也一并抽走。我们不禁要想:科学,还有科学主义——毕竟他们给予人类的,到底是不是只有更强的破坏力和更大的精神虚空呢?

[1]马克·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P6.
[2][3][4]曹志平.邓丹云《论科学主义的本质》[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1,17(4):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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