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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宗教与道德律

起这样的标题当然不是要建立自己的宗教——事到如今,我既没有这个愿望,也不具备与之相符的能力。我的宗教,说的是我与一切宗教的殊相及其共相之间关系的总结;之所以是“我的”而非“我与”,盖因我的主体意识过于强烈,恐怕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地把自己融入到哪一个宗教意识形态中去。相反地,在信仰与道德律的反复中,我重新解释了自我。这种离经叛道的个人的意识形态——如果所有意识形态都多少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宗教——也许又不失为另一面的“我的宗教”。

然而那是后话,我的宗教当然始于既存的宗教意识形态——这一关联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学时代。在我迄今为止的二十二年人生中,数那段时间最糟糕。在始终若即若离的未来的重压下,我隐约患了精神病,常作暴动而大肆破坏,结果身心俱受重创,至今有余恨残留在身上。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当然是混沌而多面的,如:国内基础教育令人无奈的终点和格局、父亲并不聪明的培养方式,等等。但最显著且直接的诱因在于,我身边的一切都失败于为我树立一个安稳的人生信条。在传统与消费社会激烈冲突的漩涡中,各种宣传媒介都充斥着自相矛盾的价值观念——这一点在中学语文老师的口中得到了经典而集中的体现。它们总是如此恶毒地相互攻击着,以致任一个都没能牢牢把握当时的我。

更糟糕的是,我甚至没能像我的同学那样学会为了自己的特长或爱好生活。我儿时的成绩优异,但那并没有为了带来什么——这个光芒很快就在中学时因为我丧失了兴趣而被埋没。数学竞赛、英语和围棋都一度成为父母重点栽培的对象,然而却不是我的对象,在试探性地取得一定成绩之后,又被我默然地摈弃。唯一自己赢得兴趣的长处只有漫画,但总被斥为无用而低级趣味的,于是成为漫画家的梦想终于也随着手稿一道被扯烂,化为乌有。恰在这个时候,中考来临了。我近乎崩溃,短暂的拼搏带来的仍然是失意的结果,变成不得不依靠后门与财物才进入理想的高中。然而那是谁的理想?并不明白的我陷入了混乱。于是大约就在中考前后,我选择了一个让自己轻松的方法,也就是信仰基督教。

选择基督教的理由很简单——正因为它简单。教堂是当时我所见的唯一敞开大门,可以任由我随意进出的宗教场所。于是某一个周日的早上,我去了附近的新教教堂,然后沉浸在并不华丽的宗教音乐中(教堂只有一架钢琴)——尽管简单,却那样教人安宁。高二末休学以前是我与基督教最协调的一段时间,每周日早晨的礼拜成为定式,圣诞节的圣乐崇拜也连续参加了两年。赞美诗的旋律与古典和流行的音乐相比,远为粗糙和简单;底下一起合唱的一多半是蹒跚的老妪,那音色呕哑嘲哳,简直不堪入耳——然而竟那样充满魔力,教人情不自禁地引吭高歌,把一切烦恼,连同对价值观和人生的彷徨都抛在脑后。礼拜之余,我还在BBNRADIO上修圣经课程(因为时间关系无法参加慕道班),听家庭教会的朋友谈信仰心得,最后简直迫不及待地就要接受洗礼,仿佛这样我的人生就终于可以摆脱失落的泥潭,从而在永生前稍微体验一下积极的现世了。可是结局并非如此。相反,伴随着休学、复学、高复的脚步,我五年绵长并且跌宕起伏的高中生活赋予我数倍于同龄人的思考的自由,这种思考又把我逐渐带离了宗教。在这段时间里,历史与社会科学逐渐代替漫画成为我新的理想和目标——也正是它最终取代耶稣·基督,成为我掌握自己人生的武器。

不过从现在的结果看来,我与宗教的分离是很自然的。那问题的肇因,就在于我最初慕道的动机。我的身边不乏信仰宗教的人——譬如高四时的同学韦氏,他对佛教的虔诚与实践都无以复加。他的一整套言行,包括思考的方式都是佛教化的——他会为一只横尸街头的蜗牛超度,也会用经轮和真言在放学后的学校里为同学种下成佛的种子。他有真诚的来世信仰,将佛经中所述的一切都当作最普遍、可靠的真理;所有其中与经验相抵触的,都只是自己修行未够,还不能领会罢了。而我却始终不能做到这些。实际上,我的信仰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为自己寻找一个不会动摇的价值观和道德律。我在11年4月发的这条人人状态,或许可以作为自己从初三直到大学入学前宗教生活的完整总结:

“有的朋友问我,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不乏理智的人会选择天主教——我只有回答:如果我不去皈依,那么也许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最后一个不须怀疑的价值标准也将荡然无存。”

当然,那理智也是后来才有的——可是这种理智的出现,却让20岁浸淫历史的我与15岁彷徨无助的我之间出现了裂痕。这种裂痕集中地体现在我对道德律越来越偏执的追求上,此时此刻,原本来之不易的善于自我解析与反思的优点仿佛也只会给自己添乱。11年2月,正在读高五的我写了一篇文章,题为《不会完满的国家与不曾完满的人格》(http://hyqinglan.net/11006.html),其中提到:

“我曾经为自己塑造一个完美无瑕的形态,那有着令人称道的精神与勇气。许多人乐于寻求我的帮助,我也眷爱在这污浊的世界里支起一个小的壁垒,洁净自己和身边的人们——包括守卫璐妍最后就要泯灭的纯真——我欣然,甚至于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圣者,以解放所有我眼前处在灭绝中的美丽。
可就是这样美好的愿望,却一再地被我心里挥不却的一点黑暗破坏了。激流勇进后突然闪现的一丝退缩;广行善举时脑海里瞬时挤入的恶念;纯正理想中不知是否混有的些许杂色;它们的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我长久不能愈合的伤痛——我的心里宛如穿了一个大孔,于是勇气就从里面流掉了;无法原谅自己的恶意,即使再帮助更多人也好像洗不净一度污染了的双手;又如前此《我已经失掉纯真了吗》所写的,怀疑着自己理想的纯粹:‘实际上经历了这许多的折磨,我依然只有败絮其中吗?’”

显而易见,最初成为我精神支柱的神圣道德律正日益反噬着我的灵魂。我因期待与结果之间的背反而绝望——我不容忍丝毫的邪恶,但是不论如何严格地用美德要求自己,懒惰、猜忌、嫉妒、野蛮,这些被当时的我称为“人类历史上最令人作呕的负面感情”的事物却仍旧不依不挠地粘着我,教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良心。其实从这里开始,我的基督教信仰就随着我对基督教道德律实践的失败而走向动摇——或者说,这种动摇证明了我根本从未坚定宗教性的信仰。用祁克果的话来说,我始终走在生活辩证法的第二阶段。我的生活为道德准则所支配,追求普遍性和理性,生活以“善”为目标,始终相信自己的意志和理性能克服自身弱点,相信道德自律和自我完善的可能性。这一阶段以他的眼光看绝非宗教信仰,我对基督教观念的误用恐怕也只是希腊人对逻各斯和理性的误用的翻版,这种天真终因道德律的不可能完全实现以及道德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而撞得鸡零狗碎。很快,当我听完黄薇老师的圣经考古学课程后,我再也不相信基督教——我又失去了曾经赐予我片刻安宁的价值观。

祁克果预言了道德自律行为的破产。然而,他的生活辩证法之所以成为辩证法,正因为他认为内部矛盾是推动生活向上一个阶段发展的主要动力。这种矛盾在这里就体现为道德意识中的犯罪感和内疚心理。理性是无法克服这一点的,一个把对道德的坚持当成自己底线的人,除了虚伪以外,还有什么能用来抗衡内心深处的阴暗?可是一个把对道德的坚持当作自己底线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虚伪?所以祁克果说,理性的道德律的矛盾必然将人推向非理性的宗教信仰。到达这一阶段之后,人们才能用真正的信仰战胜一切荒谬——因为横竖相信,怎么可能还会有悖论?遗憾的是,我的生活辩证法却向相反的方向延伸了,非但没有走进信仰,反而“倒退”到了直观的阶段。

造成这一现象的因素同样是混沌的。一个直接的影响是,我接触了尼采的一部分思想,然而促成这个接触的却是之前我已经反复提到过的另一点——简单地说,我找到了新的特长和爱好,也就是我现在的专业历史学。我的爱上历史学是极为巧合的。06年8月,也即中考后的暑假,我因为一次机缘来到网上的日本史爱好者学会“新战国联盟”。与现在的状况不同,当时历史学对我而言还无足轻重;纵观我的初中四年,历史几乎从未合格,只有中考会考时勉强过关。然而日漫及其背后的日本文化却是那时的我极喜欢的,特别是对英雄人物织田信长、真田幸村等的偶像式的追捧,成为我阅读、并钻研历史的最初动力。这个种子从逐渐萌芽到最终结果花了七年,历史对于的价值也从谈资、理想而转向生活。

言归正传。约莫在高五末至大一初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基督教信仰分阶段地解体,最终留下了价值观上的一片空白。对世界重新陷入无知而产生的恐惧充斥着我的内心。所幸,大一三个学期的课程重新塑造了我的人格。从第一学期的文学、第二学期的哲学到第三学期的社会科学,我经历了从启蒙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转变——这在我的另一篇博文《大一学习生活小结》(http://hyqinglan.net/12209.html)中已有叙述。可以说,经过这一年的学习,我终于获得了从过去的信仰阴影中超脱出来的力量——我为寻求道德律而接近宗教,又因道德律的破产而迷茫,现在,我终于可以通过建立自己的意识形态来让这一段历史走向终结。

这个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旧的基础崩溃,新的尚未建立前,整个大厦都变得摇摇欲坠。我眼中的一切似乎都不可相信了——启蒙主义与理想主义先后从我的大脑中被清除出去,理性也不再得到我的信任,而成为怀疑的对象。鲍德里亚与本雅明的著作加重了我对现实的疑问,我变得不知所措,直到终于在现代哲学中寻找到了新世界的蛛丝马迹。我现在的道德律是混合尼采、叔本华和其他一些现代观念的结果,尽管与独创相去甚远,但究竟是我独立思考的结果,这让我在实践中倍感放心。简而言之——尼采在谈到生命本质时说,生命本质上是掠夺、伤害,对陌生者和弱者的压迫、压制、严酷,把自己倾向强加于人,吞并和剥削。我接受这一观点,但并不认为它将毁坏旧的人际关系与道德——相反,它可以成为道德的新基础,这种改变可以使他口中虚伪、病态的旧道德摇身一变成为真诚、健康的新道德。凭藉着这种改变,我们也可以从道德的奴隶的位置上,一跃成为道德的主人,使道德重新成为维护人类利益的武器而非束缚。在我眼中,人类之间道德与爱正是为了更好地压迫——以一种差序格局压迫疏离者,最终合并为物种间的竞争关系。在这一层面上,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从未获得与其他物种相比有任何超越性的新特征——历史上众多不解的困惑与伦理问题,都将在这种回归自然的进程中得到解决。把人的高贵重新打回兽性,将所有美德重新分解为生命的直观,消解人类过剩的自我意识,于我而言,就是新时期道德哲学的一帖良药。当懵懂时代的天真与梦想散却,只有抛弃虚浮的外表,勇敢地面对鲜血淋漓的生命,才能挽救早已岌岌可危的人类社会和道德律。

 

附:

关于我的道德律的认识过程及深入描述,可以参考《奴隶道德的打碎与重建》(http://hyqinglan.net/1250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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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塑芬: 亏的不是钱 而是运行商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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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蜜豆: 太好啦,謝謝你(^з^)-☆ 沒想到還得到其他人的協助,麻煩你替...
  • 蜜豆: 那麼多年沒出現,頭像還能一直維持,不需要密碼啥的,太贊了
  • 蜜豆: 出現一下~~這個留言板最新的留言居然是2017年的所以還能用嗎?...
  • Askook: 被甜到了
  • pumpang: 超吊~不愧是阿月!
  • 塑芬: 这不就是我《卸载》的2022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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